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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風雨五愛街”連載第27篇。
1
大肖二肖是兩姐妹。大肖瘦削,二肖略爲豐滿。至於長相,姐倆則都很平凡,不出衆,但也不難看。
大肖先來的瀋陽,在五愛給別人當服務員賣衣服。二肖那時剛上高中,高一半個學期過去,生出不想再繼續念下去的想頭,於是跟姐姐說自己也想來瀋陽。已嘗過漂泊滋味的大肖很生氣,認爲除學習能改變命運外,人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是狼到哪都吃肉,是狗到哪都吃屎。”
二肖不聽勸,還是想來。但她不想像姐姐一樣也當服務員給人賣衣服,她想去學一門手藝。大肖見二肖心已經長了草了,知道攔不住,嘆口氣,就爲妹妹琢磨出路。學歷低,沒背景,人不出衆,貌不驚人,可選項並不多。找來找去,找到一家美容美髮學校,叫“雅姬”。一切打聽好之後,大肖打電話通知了二肖——家裡當然沒電話,要打到村部,村部婦女大嫂再用大喇叭喊:“肖振海家來電話了,請肖振海家裡來大隊接電話。肖振海家瀋陽來電話了,請肖振海家裡來大隊接電話……”
大肖掛斷電話,估摸家裡人應該快走到村部了,這纔將電話又撥了過去。是二肖來接的電話,聽到這個消息,一蹦多高。
時隔多年,二肖尚能完整回憶當時的情形,覺得自己的命運在那天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離開村子那天,要趕進城的小公汽,二肖起得異常早。事實上,頭天晚上她半宿未眠。激動,也興奮。“瀋陽”將要從想象的層面轉入現實層面,活生生在她面前展開了。瀋陽什麼樣?高樓、汽車,男的都穿西裝打領帶,女的都摩登都穿細高跟鞋,鞋都打得鋥明瓦亮,蒼蠅落到上頭都要跌一跤。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到處都是機會,哈個腰就能撿到錢。
二肖一直認爲瀋陽是個大熔爐,進去的人經過一番淬鍊與鍛造,就會像姐姐一樣,脫去一身農民的土腥味兒,搖身一變成爲一個地地道道的“城裡人”。
二肖早就羨慕大肖。大肖每次回老家,左鄰右舍的都要聚到她家來,像看西洋景一樣專門看大肖。他們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大肖的衣裳,眼睛裡流露出遲疑的驚歎、羨慕與嚮往,爭先恐後大膽而又羞澀地提問:
“瀋陽好吧?”
“樓老高了吧?”
“瀋陽人都有錢吧?”
花十几万补课,到头来连高中都没考上,硕士父母谈及女儿难掩失望
“比咱這兒強多了吧。”
“人家都是城裡人。”
……
大肖明白,侷限的世界使得鄉親們的問題也顯得侷限了。但她並不點破這一點。在離開家鄉之前,從沒有一個人投給過她過多的關注的目光,所以她略微矜持地微笑,一一作答。大肖說話的腔調也變了,在老家時,她的聲音又粗又高,略微還有些啞。但現在不同了,她語氣低柔輕緩,細卻不利,尖卻不高,說的是瀋陽方言了。
大肖每次回來都會穿一雙細高跟皮鞋,那鞋是進了家門也不肯脫下來的。篤篤篤踩在家裡的洋灰地上,小小的鞋印一步一落,鞋跟那四四方方的小巧,像雪地上印下的小狗爪子的印兒一樣招人心疼。
二肖圍在姐姐身旁,想,大肖在老家是多麼普通啊,但自從她去過瀋陽,再回來就成爲全村人的焦點了,像一個圓的圓心了。她以自己爲半徑劃了一個大大的圓,那圓裡都是她的世界、她的領地。二肖也想當圓心,她比大肖還要高,她劃的圓,一定比大肖的更大、更圓。
那時二肖以爲,只要她人到了瀋陽,瀋陽就是她二肖的了。
2
那所美容美髮學校在太原街後身,隔不遠是農墾舞廳。每至夜幕降臨,燈紅酒綠,俗世的男女勾肩攬背,仨倆成羣,臉上露着曖昧不清的笑容,彷彿什麼意思都沒有,又彷彿代表着很多的意思,那笑容讓人不由自主地臊得慌又心嚮往之。還有夜市,街邊就是小吃,汽燈亮着,煙熏火燎的,人們圍在攤檔前,大聲笑着交談着。至於街邊的小酒館、小門臉,成宿成宿不打烊。那時二肖沒錢消費,於是便不消費,只是看,看着也高興。
若趕上個節日,就更熱鬧了,人就像忽一下從地裡長出來一樣,像疾風暴雨憑空噼裡啪啦掉下來一樣,麻麻約約的,哪兒哪兒都是。人與人之間根本找不到縫隙,好不容易纔能尋着個下腳的地方。
村裡的生活離得二肖很遙遠了,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一樣。她幾乎是一來到瀋陽就愛上了這裡。那時她對大肖說,她永遠永遠也不想離開瀋陽,永遠永遠也不想再回老家了。
那時大肖已經在五愛街自己出檔口了。1米3一個的小檔口,做地產貨。自己去西柳上料,自己買輔料,自己打版,自己下廠盯着,自己上行賣貨。她有些忙不過來,本來想叫已經結業的妹妹來檔口裡幫忙,但是二肖不同意,說她的師傅老孟在太原街開了一家叫“醒目”的髮廊,已經叫她過去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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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髮廊在瀋陽可沒什麼好名聲,大肖有些擔心。但轉念一想,五愛街的姑娘們也沒什麼好名聲,妹妹既然喜歡,由着她去吧。於是,大肖抿抿嘴,把想請妹妹過來幫她的話變成了:“你缺什麼?姐給你買。”
二肖知道姐姐如今自己做老闆了。在她的頭腦裡,做老闆等同於大款,大款等同於有錢人。一想到姐姐成了有錢人,她也不由得跟着自豪,“要敲姐姐一筆呀”。她託着腮,鼓着嘴,黑黑的圓眼珠狡黠地亂轉,吃的?穿的?用的?小小的腦袋瓜飛速運轉,從那張粉紅色的小嘴裡吐出一連串的東西來。她本就是家裡最小的姑娘,在不富裕的家庭裡也是受盡了寵愛出來的。
大肖聽了,記下,將妹妹需要的東西備足,怕不夠,又多購置一些,給她送至太原街附近那家新開的髮廊去了。那老闆兼二肖的師傅,她也見了,一聊,倒是場面人,只是覺得有些太滑頭了,不太讓人放心。回頭問起二肖,才知道妹妹竟沒有跟師傅談工資。這讓大肖不能理解。
大肖嚴肅地勸告妹妹:“錢得先談。”
二肖覺得姐姐市儈了,這一點不太好:“我信任他,我師傅對我好着呢,他不會虧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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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再堅持,二肖就跟大肖翻了臉。
當時正下大雪,煙兒雪被風捲着,貼着地皮一騰身就翻了上來,半晌就攪得漫天漫地白茫茫一片,風又凜,夾着雪,颳得人擡不起頭、睜不開眼。大肖推開門,風和雪一起朝脖頸子裡鑽。她冷得一縮脖,回頭望了一眼二肖——這是她在瀋陽唯一的親人了,是血濃於水的嫡嫡的血親——大肖手一鬆,門又關上,她從口袋裡掏出100塊錢來塞給了二肖。
“不開支,就供吃供住,你這師傅……”大肖環顧店裡一週,“你信姐,他靠不住,你在這裡住,他這是連打更的錢都省下來了。”
二肖看了看鈔票,本想接。可聽大肖這樣一說,賭氣不接了,甩過頭去。髮廊玻璃大門外面已是一個銀白的世界,所有的東西,汽車、自行車、馬路、樓房、街邊的那個小小的報刊亭,都落了一層厚厚的雪。雪仍舊在下着,被風捲着,被風推着,又被風揚起。順風走的人還好,頂風走的人要不低頭只看腳下,要不就背過身去倒着走。
大肖將錢硬塞進二肖懷裡,推門走進了風雪。天真冷。她縮着脖子,將羽絨服的帽子扣在腦袋上,又在外面紮了一圈圍脖,只露出一雙眼睛,感覺自己像個愛斯基摩人。本想打個車,但剛剛給了妹妹100塊,她有些捨不得,於是朝環路車站走去。
3
一個月後,二肖找到大肖,要求到五愛街來上班。
“150。”二肖鼓着腮幫子氣得直流淚,坐在藍色的塑料方凳上,惱得直噎氣,“一個月只給我150塊錢!”
大肖沒說話。她剛要通知牀主想退了檔口。自己單幹的這兩個月,沒掙到錢,倒把這幾年攢的幾個體己錢貼了進去。如果再不上行給人打工掙幾個錢,下個月的房租都沒着落了。但妹妹卻在此時尋到了自己頭上,離開發廊前她還扔下大話,說要跟姐姐一起做大老闆去了。
難道不給她當這老闆?做一日也是好的——大肖打消了給牀主打電話的念頭,正好有點貨底子,抖摟抖摟,興許還能剩幾個。東山再起她是不圖謀了,就圖掙一口辛苦飯吃吃,五愛街工錢不少,到年底一回家也算是體面的了。
大肖是個早就看開了的人。她認爲,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當年她隻身背井離鄉出來,誤打誤撞撞進了五愛街,掙頓飽飯,尚有盈餘,已屬老天眷顧,不然憑她身無長物,又沒家世背景,運道也不旺,憑什麼一夜富貴?暴富這事,她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再說,也試過了,真不行。
隔幾日,到底還是結束了生意。姐倆坐在一起,二肖年輕的瞳仁散發着大惑不解的光。
“你不是老闆嗎?”
大肖沒作聲,只是笑着。
“不掙錢?”
“不掙。”
“這就結束了?”
大肖點點頭。
兩旁檔口的老闆跟大肖打招呼,大肖也早託了人幫二肖找了個活兒,就在隔壁趟子,一天50,幹得好還能漲。二肖仍舊不相信似的,但大肖早把剩下的貨品打包好,擱在檔口門口,出租的牌子也掛了出去。沒一會兒,行裡來收尾貨的小子上來,兩大包貨,百八十塊了事。
二肖看得直咋舌:“破抹布也比這值錢吧?”
大肖不吭聲,這種事在五愛街司空見慣,她知道二肖早晚會適應。
果然,二肖適應得比大肖還要快。能忽悠,會說,又聽吆喝,指哪兒打哪兒,工資沒出一個月又漲了。二肖嘗着了甜頭,月底數票子,一張又一張粉紅色大鈔,看得她眼花腿軟,想一想在老孟那裡掏心掏肺幹一個月掙的150塊,諷刺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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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讓二肖經一事長一智,以後幹啥都多長個心眼兒。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備個後手,也算江湖防身:“付出沒有問題,但讓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事兒咱不能幹。那不是拿咱‘虎’嗎?”
二肖並不覺得人心叵測,她喜歡簡單地將人分爲好與壞兩種,她不願將人和社會想得太過複雜:“那多累呀!”
“人咋活都是個累。想得多是前頭累,想得少是後頭累。但寧吃少年苦,不受老來貧。”
她們的工資是放在一處由大肖掌管的。大肖過日子仔細,又有算計,幾個錢到她手裡,只進不出,還能見風就長似的。關鍵外人還看不出她的算計來,兩姐妹吃的、穿的、喝的、戴的,過年回老家買的禮品,大面上永遠過得去。
她們甚至可以偶爾奢侈一把,下了行不愛做飯,就去順通路里一家小飯館吃一頓。要的菜老是那兩樣:香酥鳳尾蘑,肉粒豆腐湯,再加兩碗大米飯。老闆是個實在人,食材也是真便宜,那時候一塊兒豆腐塊八毛,不是貴价貨,一小匙連肥帶瘦的肉臊子用來提味,成本也沒多少。上菜時湯拿海碗盛着,勾了薄薄的芡,表面撒點兒香菜末、蔥花、蒜末,看起來色香味俱全,價錢卻只售六塊錢一碗。鳳尾蘑就是鮮蘑,兩三塊錢一大方便袋子,裹上面粉一炸,一根根支棱着冒着焦香,幹調用厚釉的白瓷碟子裝着,夾上一塊兒咬一口,外焦裡嫩,才十一二塊錢而已。倆人吃得溝滿壕平,不過二十塊錢可以打發,這很使大肖和二肖對當時的生活產生滿足感。
姐倆租的房在五愛西區,頂樓,因其頂,又因其離五愛服裝城距離較遠,故而價格能稍便宜一些。但大肖深知那不是她們姐妹的歸宿——瀋陽再大,也不是她們的家,要想成爲她們的家,只能在瀋陽成家。然而怎樣才能在瀋陽安家落戶呢?要麼找個瀋陽人,要麼——不不不,好像沒有第二條路。但她們左近都是一窮二白、從外地來此打工的小姑娘小小子,瀋陽人是稀缺資源,到哪兒去找一個肯娶她一個外地姑娘的瀋陽人呢?
大肖覺得希望渺茫,從沒想過機會會那樣迅速地降臨到她頭上。
4
那天行裡有個服務員過生日,請大家吃飯,大肖也在受邀之列。
生日宴擺在展覽館後面的酒吧一條街,一家臨街的二層小門面。大肖當天並未刻意裝扮自己,上面是一件藍白相間的吊帶針織衫,下面是一條淺綠格子中腰牛仔褲,再踩一雙運動鞋,沒什麼特別,扔在年輕的男男女女裡並不起眼。
她也不想顯得起眼。參與聚會的都是熟人,誰不知道誰?除了兩個男人:一個是壽星的男朋友,另一個是那男朋友帶過來的朋友,據說在城管工作,瀋陽人——這個介紹,讓她當時不由得多看了那男的一眼,但骨子裡的自卑又使她在心裡立即否定和嘲笑了自己:這是恨嫁恨得有多厲害呀?
她臉紅了一下,爲了掩飾尷尬,端起面前的酒杯輕輕呷了一口。眼睛一擡,目光卻重新回到了那個叫林星浩的男人身上,就那樣明目張膽地打量着他——歲數可能比自己大十多歲吧,看起來像三十多了,可能也沒那麼老,興許長得老成?頭頂微禿,但禿得十分含蓄,還不是地中海。不胖也不瘦,眼睛鼻子嘴都平凡得很,面色微發黑,也對,城管嘛!
菜已經上齊了,大家在喊着什麼“頭三尾四”,非要叫衝着魚頭和魚尾的人喝酒不可。年輕人一遇到這樣的場面,就開水一樣的沸騰了起來,跟着叫嚷起鬨,眼睛都星亮亮的,有人已經離了自己的座位,端着酒杯走到事主面前一定要事主喝,“不喝就是壞了規矩”。事主當然不肯輕易就範,雙方便打起了酒官司。
大肖淡淡笑了一下,心裡卻想:這些人怎麼就不知道愁呢?
這時包房的門又被服務員推開了,原來老闆還贈了壽麪。面被端到壽星面前,大家的注意力又轉移過來,紛紛催壽星“吃一口吃一口”。壽星挑起一根麪條,象徵性吃了一口,她的男朋友站了起來深情舉杯告白,纔算結束了剛剛的小騷亂。
按道理,每個人都要“提”一杯的,這是這些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心目中至關重要的儀式——在這種公開社交場合,誰也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剛出來混的“雛兒”,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表現足夠八面玲瓏,越社會,越代表着他們老到、圓熟。大肖也不能免俗,輪到她,她就站了起來,舉着酒杯,剛要開口,卻被林星浩搶先了一步。
林星浩大手一擺:“都是朋友,站起來幹嘛?坐着敬,坐着敬,都坐着敬。”
衆人沒有異議,大肖也不疑有他,反正對她來說,坐着站着敬酒都一個樣。直到她中途去了趟衛生間,才發現自己褲子“前門”的拉鎖不知什麼時候開了。她扶着褲門,兩條腿叉在酒店狹窄的男女通用的衛生間蹲坑的正上方,眼前閃過的卻是剛纔林星浩的那張臉——林星浩就坐她對面,剛纔她一站起來,他應該是首先且看得最清楚的那一個了。
恍然大悟的大肖就對林星浩產生了好感,所以事後林星浩稍微一主動,大肖便更爲積極地配合了。那時大肖並不知道,林星浩只是個有點油滑的、自以爲是的和擅長自我欺騙的混子而已,他在城管是個編外人員,每個月只能拿菲薄的工資,一輩子也無望轉正。但他十分享受這種模糊的公職身份帶來的虛榮,那虛榮像墜在他腳上的鉛秤砣一樣,將他朝人生的最深最暗處拖拽。林星浩對此是甘之如飴的,所以丁點也不反抗,懶散而混沌地應付每一天,對未來並無計劃,也不圖他謀。哪怕最終他娶了大肖、工資根本無法支撐小家庭的開銷,也仍舊沉浸在自己城管的身份裡難以自拔。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在戀愛一開始,大肖還是度過了自認爲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的。當時她以爲自己真是幸運,彷彿中了頭獎,“偶爾去他家,連個碗都不讓我洗”。結婚順理成章,大肖的父母也沒敢提任何要求。
二肖早跟一起上行的小姐妹重新租了房子,大肖將她和妹妹一起攢的錢分成兩份,多的一份給了二肖。二肖沉默地接過那些錢,甚至沒有推讓一下。這讓大肖多少有些失落,她認爲佔了便宜的妹妹至少應該對她這個姐姐說一聲“謝謝”。
可結婚前夕,二肖卻偷偷將那些錢全部還給了大肖:“姐,我見你的錢都拿去買嫁妝了,這些錢你留着壓兜兒。你剛結婚,手裡頭沒錢不行,萬一有個湊手不及的開口管誰要呢?婆婆再好終究是婆婆,凡事得留個心眼兒。我還能掙,再說,我現在又沒有多少花銷。”
大肖看着二肖,終於意識到自己在瀋陽還有一個妹妹。前一陣子聽說二肖鬧了很嚴重的腸胃炎,吃藥不管事兒,鬧到要去醫院,而她那段時間正忙於談戀愛、忙於結婚,只在電話裡簡單地詢問過一次妹妹的病情——後來是誰陪她去的醫院?幾天才痊癒的?她竟不知道。二肖還是在那家當服務員嗎?工作順利嗎?有沒有人擠兌?跟外人合租的房子怎麼樣?跟那幾個合租的小夥伴相處得來嗎?冬天暖氣好嗎?她只例行公事一般去妹妹那裡看過兩次,沒待幾分鐘就匆匆忙忙離開了。現在想起來,她並不能記起妹妹落腳點的任何一個細節。
大肖的心自跟林星浩談戀愛以來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與愧疚當中,她認爲自己不配做二肖的姐姐,也沒有盡到一個當姐姐的職責。她們背井離鄉,在瀋陽原本是相依爲命、互爲依傍的,然而她率先毫無徵兆、理直氣壯地拆散了這個緊密的小團體,把妹妹一個人孤零零拋棄在荒原一樣冰冷而陌生的城市裡。她離開的第一個晚上,哪怕純粹是出於習慣,二肖也一定會想念她這個姐姐的,那時候二肖是如何剋制自己不來打擾姐姐剛剛到手的幸福的?
一想到這兒,大肖不由渾身冷顫,像突然間害了瘧疾。她曾相當自以爲是,認定在她和二肖之間,她是更有社會經驗、更具人生智慧、更爲懂事也更懂珍惜姐妹情誼的那一個,但當她遇見了一個瀋陽男人,遇見了迫切希望得到的婚姻,她就十分堅決果斷,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之下,極其主動地切斷了自己的其他關係——甚至包含了自己的血親。
她有些鄙視自己,不敢擡起眼睛來看二肖,厚厚一沓錢捏在手裡,上面已經有些微汗漬,變得黏膩。她知道自己應該把錢重新塞回到妹妹手裡去,但她卻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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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想起跟林星浩在一起的第一夜,林星浩摟着她,給她講了個帶點兒顏色的小故事,說一個姑娘因父親負債而被迫嫁給了債主,新婚當天,姑娘憤憤不平地對新郎說:我嫁給你純粹是因爲我父親欠了你的債,我嫁給你,這筆債也就一筆勾銷了。新郎未置可否。次日晨起,新娘推醒仍舊酣睡的丈夫,問:我爸究竟欠了咱家多少錢?講完這個小段子,林星浩吃吃地笑,當時並未完全領味這個故事精髓的大肖也跟着曖昧而羞赧地笑了笑,還嗔怪着、充滿撒嬌意味地、象徵性地捶了林星浩兩下。
初夜的痛楚和快樂佔據了她的整個身心,她經歷了從恐懼與期待再到恍然大悟,又從恍然大悟到……很複雜,她說不上來,只十分明晰一點:從此後她成爲林星浩的女人了,她一定得跟他結婚。林星浩是瀋陽人,又擁有體面的工作,她這一步走得不可謂不險,如果林星浩翻臉無情、不肯負責任、不娶她、拋棄她怎麼辦?但她又立馬在心裡否定了這個念頭。
那晚她有些心煩意亂,卻並未表現出來,只是有些沉默。林星浩卻很快就睡着了,鼾聲由輕漸重,打着沒有規則的節拍。她在黑暗中能看得清楚這個比自己大了十幾歲的男人的面部輪廓,她用手指輕輕掠過他的皮膚,而他則咕噥了一聲,翻了個身,拿後背對着她。
她於黑暗中沉默地望着他的後背,竟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自己以後的命運。
5
二肖獨自一人走在回集體宿舍的路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姐姐的戀愛與婚姻刺激了她,沒過多久,她也戀愛了。
當然,二肖沒有跟大肖說。但大肖卻很快就知道了,因爲電話打到大肖家的座機上,聽聲音對方是個中年婦女,大罵她的妹妹不要臉,勾引一起上行的姐妹的、已經談婚論嫁的男朋友。
大肖默默地聽着,清楚了事情的概況,沒有回罵。等對方罵完,她還十分鎮定地問了一句說:“你罵完了嗎?”
這樣淡漠的語氣倒把對方的氣勢與憤怒壓下去不少。
“我問你,他們結婚了嗎?”
“我再問你,結婚之前有沒有重新選擇的權利?”
對方顯然未做充分的準備,只想着羞辱與宣泄,聽到這樣的質問,第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駁,反倒有些張口結舌了。大肖掛了電話,過一會兒,電話再一次打過來,大肖沒接,直接把電話線拔了。
大肖見到二肖,並沒有責備她。二肖也沒有解釋,她相信對方跟她是認真的,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蕩氣迴腸:男人於婚前才找到自己真正的一生摯愛,爲了這個女人,他可以跟家庭乃至全世界去決裂、去對抗。這甚至增加了他們感情的濃度與傳奇色彩,所以他和她理所應當欲罷不能。
二肖愛得理直氣壯,並且毫不畏懼。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也是硬要闖一闖的。
大肖沒有說話。前不久,她剛剛得知丈夫不是城管的正式在編人員,工資少得可憐,而且,這點工資並不上交,按照林星浩的話來說:“在那樣的單位,大事小情,吃飯喝酒,應酬什麼的免不了,再怎樣,偶爾總要做一回東道,我自己的錢還不夠花呢。”
林星浩從來沒想過新婚的妻子也需要花錢,按他的邏輯思維,“家裡有米、有面、有菜、有油,你還要錢幹什麼?”大肖抑制住了想抽他一巴掌的衝動,甚至有些被說得動搖了:“也是,在外面,男人是得大方一點,這樣機會也多一點,可能……”
她也希望丈夫能儘快轉正,畢竟牛皮是吹出去了,所有的孃家人都知道她大肖在瀋陽找了一個端鐵飯碗的“執法人員”。這不切實際的夢想,不只屬於林星浩,也屬於大肖,他們兩口子將生活的目標寄託在“萬一”和“遇見貴人”這兩件事情上,像守株待兔的耕者一樣荒唐和愚蠢,但是他們自己卻並不覺得。
大肖問了二肖對方的情況,包含了家庭情況。也看到了人,小夥子長得精神,人也殷勤,一口一個“大姐”叫着,鞍前馬後,很有眼力見。來之前,大肖不是沒有過棒打鴛鴦的想法,但一場見面下來,最終卻得出了“也無不可”的結論。
愛情嘛,不能量化,沒有標準,也無法權衡。遇見了,就是各人的命,那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情。
那時的大肖和二肖,都不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也不願意相信愛情是激情,婚姻是柴米油鹽,更不可能往更深一個層次去想:她們尋找的,不只是能帶自己共舞的愛情高手、一個牀伴、一個安撫高手,更是與她們一起去對抗那時時處處都對自己虎視眈眈、居心叵測、陰險詭異、手段又極其高明、難於對付的命運的戰友,還是她們所孕育的下一代的父親。
她們不願意想得太多。一方面她們缺乏這樣的引導,從來沒有人給她們說過這些。另外一方面,她們覺得,如此量化,就是對愛情的褻瀆,那隻能證明他們愛得並不純粹。她們不願意自己的愛情沾染上一丁點功利與世俗,那樣的女人多麼庸俗又多麼不純潔,她們自小就被教育要做一個純潔的女性,身體和心靈都是。
大肖的默許,令二肖懸着的心放下不少。然而事情的走向卻並未如二肖所願。那個精神小夥在征服了二肖後,又開始重新權衡利弊起來,權衡的結果是決定浪子回頭。這出曠世絕戀的大幕剛剛拉開沒多久,就不得不倉促鬼祟地謝幕了。
二肖萬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當時正值年關,她本來打算帶着新處的男朋友回老家叫父母看看的。前一天他們還在商量細節,買些什麼禮品,後一天人就不知所蹤了,他甚至沒有當面給她一個分手的理由,只發了一條分手短信。
二肖於靜默中獨對黑暗,無言捱過一個又一個冰冷而又令人難過的日子。
6
尽管存在干预风险 量化基金Alpha Simplex仍坚持做空日元
大肖對林星浩越來越失望了,有幾次,她靠二肖塞給她的百元鈔票才能買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包括衛生巾。塞錢時,二肖不說話,大肖也不說話,婆婆正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兩姐妹的手無聲地纏鬥了幾個回合,最後錢又重新落回到大肖手裡。
大肖只好決定重新上行了,儘管那時她已經懷孕。有人問,嫁得那樣好還回來幹什麼?她笑笑答,天天在家待着實在太無聊,不如出來乾點啥,還能掙個零花錢。
這句話是撐面子的,大肖心裡非常清楚,至於別人清不清楚,大肖不願意去想。
然後,林星浩開始管她要錢了,先是一百兩百,後是三百五百,要的時候說是借,一開了工資就會還她,但從沒還過。
再然後,他們開始經常因爲錢打架了,有一次她跟林星浩吵架吵到動手了,婆婆就衝了上來。
結婚時大肖曾經以爲從此在瀋陽有自己的家了,以爲從此這世界會多幾個疼愛自己、在乎自己的親人了。然而夫妻關係竟被一場小試牛刀的利害衝突撕扯得粉碎——不要說站在她那一邊了,林家人甚至連保持中立都不可能。
這個發現使她對婚姻、對成立不久的家庭失望透頂,連帶對丈夫以及對公婆的熱情也消滅掉了,“原來只有血緣的關係才靠得住”。
可她以前因爲所謂的愛情,差不多拋棄了親情。
結婚以後,她甚至不大請二肖來家裡做客。她不願意叫妹妹看見自己的日子過得居然不如結婚以前,也不願意叫妹妹知道自己嫁了一個那樣不堪、沒有絲毫擔當的男人,更何況他們還跟公婆住在一起。
她常很久也不回一次孃家,怕父母問,也怕父老鄉親們問。她當然可以撒謊,她是可以欺騙他們而有餘的。但她無法欺騙自己。那些問話,常使大肖覺得並不是別人在好奇、在詢問,而是命運借了別人的口在拷問她自己的心。那讓她何其痛苦。她不願意去面對那些痛苦,她只好選擇糊塗地活着,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其他的選擇。
二肖替她遮掩了一切,每次回老家,二肖都會從自己積蓄中拿出幾百塊錢來交給父母,說是姐姐託她帶回去孝敬他們的。父母會打電話來感謝,告訴大肖他們並不缺錢用,大肖支支吾吾地應承,滿心滿臉都是羞愧。
林星浩卻在這個時候下崗了,具體原因沒有跟大肖說,大肖也沒問。那份不足以養家餬口的工作,除了名聲好聽一點,別無好處,大肖早想讓丈夫另謀出路了,她甚至爲之竊喜,她不懂得掩飾,更何況假意安慰。她的態度引起了林星浩和公婆的強烈不滿,說她“幸災樂禍、沒有良心、不知道好歹、裡外不分”,總之,“白眼狼”。
這些指責是以暴風驟雨的形式朝着大肖傾瀉而下的,似乎她真的存心要看自己丈夫的笑話,缺乏必要的同情心,對林家沒有一星半點的歸屬感。大肖被他們指責得自己也迷惑了,忍不住跟行裡的同伴訴苦。
結過婚的姐妹向她傳授經驗:“男人女人都是要哄的嘛,你以爲有多少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都要靠哄的,達到你的目的不就得了嗎?我們賣衣服不也一樣?哪款不靠忽悠?你難道跟人家說實話?‘這幾個款賣得不好,所以我先推給你’——誰會要?你要說這是‘大爆款’,‘大家都搶着拿、搶都搶不到’才行的嘛。要哄他,爲了你去幹。”
大肖對這樣的答案很無語,卻找不到反駁的理據。她懷疑自己作爲一個妻子道行不夠,缺乏必要的籠絡和擺佈丈夫的手段,但又覺得,即使自己真有那樣的手段也不會那樣去做,爲什麼要對自己人上手段?那樣不是背離了自己締結婚姻的初衷?她不否認找林星浩有實用和功利的一面,但是一旦跟他結了婚,大肖才發現自己需要的不只是一紙瀋陽市戶口、一個體麪人的老婆的身份,她更需要一個體貼的、能夠與她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支撐、最重要也互相信任的丈夫。
“敢把後背給他”,這是大肖對婚姻的底線。但比照現實生活中的大多數婚姻,這個底線幾乎就有一種天方夜譚的意味了。
“我以爲我屬於他,他也屬於我。後來才發現不是。他不屬於我,他屬於他自己。但事實上,一個人忠於自己、屬於自己並沒有錯。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屬於你,卻偏還要求你屬於他。在他的眼睛裡,你跟他從來沒有平等過。你永遠是附屬,跟他擁有的一雙鞋、一張桌子、一個公文包、一條狗沒什麼分別。對於他來說,娶的媳婦只是一個工具,只需要提供給他價值與服務,聽命於他、使他滿足於男人的虛榮心就可以了,他是享受這些的人,像高高在上的皇帝。”
大肖自命得到了一個壞的婚姻,普天之下沒有哪個男人能像她的丈夫一樣,這個林星浩甚至比女人要虛榮。她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裡。但她拼命壓制自己,她那時已經頗爲懂得,婚姻就是要自由的兩個人不再自由,任性的兩個人不再任性,要使彼此都跟自己的天性去對抗,而非去向彼此對抗。既然林星浩仍舊沒有意識到這點,那麼只有由她這個婚姻裡的先知去引導、去鞭策了。但她又抓不到要領,所有的引導與鞭策,在這兩個婚姻的新手之間,最終都演變成爲一場忍無可忍或者歇斯底里。
7
戰火雖頻繁,微弱的火苗卻來不及茁壯,他們彼此還給對方留一點臉面與臺階,還會顧及一下是否有外人在場,都還會自我反省,還稍微恐懼一下失去對方,有時夜晚的一場親密和意猶未盡,還能讓他們迅速和解。
藉由這一點感情的餘溫,林星浩終於同意出去工作了。但對於找什麼樣的工作,兩個人又無法達成一致。林星浩穿得西裝筆挺出去應聘,但因爲沒有學歷,往往又被拒之門外,嘗過了太多的失敗,他心都灰了,不去面試了,也沒再更新過簡歷,常常撒謊騙大肖說去應聘了,但總是不成,“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婆婆當然知道這種情況,知道兒子不能長此以往下去,但又不願意去逼迫兒子,就由着他。這個極平凡、懦弱、自私的母親對孩子的所謂的愛,是一種十分隱蔽的、狹隘的感情,內心深處,她甚至是不想兒子成功的,“翅膀硬了,就會飛了”。她不想兒子遠走高飛,只有他無能、懦弱、自私、懶惰,才能一直依賴她、需要她,纔不會離開她。
有時婆婆不免也要在大肖不在的時候埋怨林星浩兩句,大肖下行回到家,她又會選擇替兒子遮瞞。母子倆享受着一種私密的鏈接與快樂,有時彼此交換一下只有他們兩個才能看得懂的眼神,內心是澄明的瞭然與得逞的快意,是那種自己人合作成功、親密加倍的感覺。
當林星浩在大肖面前裝作奔走了一天,筋疲力盡,又頹唐又沮喪的時候,婆婆就會適時適地添油加醋。大肖最初自然不會懷疑,在她自小就被培養出來的樸素的勞動觀念裡,靠自己的雙手掙自己的麪包,是再正常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種事若還需要別人去敦促,已經使她不能理解了,更何況婆婆和丈夫合謀去欺瞞自己?
所以,當她發現這個事實時,內心全線崩潰了。肚子裡的孩子已經快3個月了,她開始猶豫到底應該不應該生下來。她不是沒想過“如果有了孩子,興許林星浩就能好一點兒了”,但很快就果斷否定了這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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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獨個兒去醫院做了人流。看電視廣告做的宣傳,她以爲流產不會產生多大的痛苦,但事實上,不但很疼,還流了很多的血。出了處置室,她蒼白着臉、彎着腰,氣若游絲,冷汗一滴一滴順着頭髮梢滴下來。
她是一步一步挪到醫院門口打車回家的。進門後,她忽略了丈夫看見她那一剎那同樣蒼白而張皇的臉。林星浩還在此地無銀地解釋,說他今天要去應聘的那家單位早上才通知改了面試的時間。大肖沉默地換了鞋,對他拙劣的表演沒再產生丁點興趣,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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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出去買菜了,屋子裡靜極了,陽光灑進來一點點,浮塵在僅有的光影裡徘徊。心虛的林星浩一路跟隨大肖進了臥室,看着她像一片樹葉般輕飄飄地倒到牀上。大肖給自己拉上了被子,閉上眼睛,只來得及吐出一口長長的氣,便陷入了安靜而沉穩的睡眠。
躺到第三天,大肖也沒去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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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在廚房小聲地問詢兒子:“她怎麼了?”
林星浩也不明所以:“也許病了吧。”
“嚴重嗎?”
“誰知道。”
大肖在腦海裡想象了一下丈夫無所謂地、輕鬆地聳聳肩膀的樣子,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婆婆進來了,低聲問她怎麼了,是不是感冒了,吃沒吃藥。她聽見了,但是並沒有睜開眼睛回答。見她緊閉雙脣,臉色蠟黃,婆婆猶豫了一下,問她,是不是“身上來了?”她也沒有回答,連輕微的皺眉都沒有。
婆婆似乎生氣了,轉身出了他們的小臥室,在廚房裡用一屋子都能聽得到的音量抱怨着。大肖咬着牙,眼淚涌上來,卻硬生生壓制了下去。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轉過頭。透過窗戶能看見外面世界那一方小小的湛藍湛藍的天空。她望着那湛藍出了好一會兒的神,又絕望地閉緊了眼睛。
8
一個禮拜後,大肖上行了。
在家裡是待不下去了,婆婆已經開始摔摔打打、指桑罵槐了。她很想頂婆婆兩句,後來又一想,算了,倒不是想息事寧人,而是她自己的身體還不允許。她勸自己,一定要保養好身體再跟他們戰鬥。
可什麼時候家居然成了她的戰場了呢?原來家也是一個不能使人安生的地方——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大肖意識到:那只是不是她的家而已,對於林星浩來說,那裡可能永遠是包容且安全的。
說到林星浩——因爲他不知道大肖前幾天在鬧什麼、一直要休息到什麼時候,甚至以爲大肖是在用“躺平”逼他出去幹他不願意、也不屑於去幹的工作。他只跟妻子做了兩天的戲,就不肯再演下去了,十分清晰地表明瞭自己的立場:我是一個只能做大事的人。
大肖的身心一起承受着痛苦,所以稍微能動,她就去上行了。她上行,下行,像一架工作着的機器。林星浩又試探着管她要錢,只要手裡頭有,她幾乎沒有猶豫就全部給了。拿到錢的林星浩看着她笑,摟住她的脖子,在她蒼白枯瘦的臉頰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婆婆全看見了,但扭過去頭裝作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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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在心裡深深嘆息着:這是一對多麼有默契的母子呀!自己真是多餘嫁到林家來。可嫁都嫁進來了,能怎樣退出去呢?去法院提離婚?重新出去租房子?跟妹妹一起住?——不不不,她張不開這個口,一想到那個場面,她就先羞愧得紅了自己的臉,父母那邊就更沒辦法交代了。再說,她自己也不想離開,好歹是個家呀。她害怕無家可歸,獨自在這個世界上浪蕩,像個孤魂野鬼。她恐懼失去,但恐懼的不是失去一個像林星浩這樣的男人,而是這一段代表她有着某種社會身份以及歸屬的關係,哪怕這關係脆危至不堪一擊。
認識到這一點,大肖就更加瞧不起自己了,她痛恨自己的軟弱,覺得自己在本質上與林星浩並無不同,都不能獨立,害怕過孤獨而沒有倚傍的生活。
茫然而無助的大肖,不由自主地重新靠近了親情。她開始頻繁回孃家,每個年節,有個理由就會回去,買些禮品,再往父母手裡頭塞一些錢。父母的笑容給了她極大的慰藉,她感受到久違的溫暖,身心像春天開化的河面一樣,堅冰在一點一點融解。在孃家,她有時竟不想回瀋陽,想着,如果能像小時候一樣永遠地賴在家裡就好了。但她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這裡已經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失去了久住下去的身份與資格。
她可憐自己,將自己看作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她有時也想將這苦悶訴與林星浩聽,但一看見他,所有傾訴的慾望又都煙消雲散了,只會無力又鄙夷地看着他。
林星浩並不在乎這些,涎笑着一張臉湊近來,伸出手,還是管她要錢。她本來想給,後來沒給。她告訴他,自己沒有錢,剛剛從老家回來,很疲憊了,只想好好躺在牀上睡個好覺。
“怎麼可能?”林星浩自然不肯相信,他撲上來,搶她的包。大肖怎麼肯給?兩個人撕扯在一起,林星浩對她飽以老拳,將包搶了過去。大肖不知哪裡來的火氣,衝進廚房,拿出一柄刀來,劈頭就砍了過去。
聽見動靜的公婆都跑進來,加入這場混戰,三打一。大肖怯懦了,退縮了,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吃虧的,卻又不肯就這樣低頭認輸。她跑進廚房,打開燃氣,嘩嘩地關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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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讓我們一起去死吧!”她喘着氣。
公公婆婆罵她瘋了,林星浩惡狗搶食一樣撲上來掰她的手指,搶她手裡的打火機,她不肯撒手,林星浩給了她一巴掌,她打不過,張口就朝林星浩的手臂咬了過去。
窗戶被打開了,一股清新的空氣穿堂而過,帶走了廚房裡那點殘餘的煤氣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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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呢?大肖實在不知道。
她淚淌下來,不依不饒,聲嘶力竭地罵嚎:“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今天不打死我,屋裡所有人都不是人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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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夠,打開門,走到門口,她像個真正的潑婦嚎着:“都來看看,這是什麼人家?公公打兒媳婦兒,兒子一分錢不掙,花媳婦兒的錢,什麼樣的爹媽,啊?連個屁都不放!來來來,大家都看看,這就是老林家,在外頭還裝人呢,城管,屁!當初就不是正式的,早他媽下崗了,還天天在那兒裝王八犢子呢……”
她一把被扯了進來,門“咣”一聲關了個死。她踢着,踹着,嚎着,眼淚在臉上橫流。
“報警啊,報警!哪個好心的大爺大媽大哥大姐替我打個110啊?出人命啦,殺人啦!他們要整死我!”
她不怕醜了。
什麼是醜呢?
她不怕了。
沒有醜。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醜,比迴避醜陋來得醜陋。
9
身體並沒有完全恢復的大肖,成了家裡的鬥士。
對於丈夫林星浩、公婆和所有的鄰居來說,大肖是那個每天無事生非、製造家庭爭端、搞得全樓都永無寧日的惡劣女人。被貼上了這樣的標籤,反而使大肖感覺到了適度的快意,享受着惡名帶給自己的便利——賢妻的角色也許從一開始就不適合她,她有些高興,終於找到自己在家庭裡的位置了,她不想再繼續扮演一個人畜無害的好女人了。要泯滅多少快樂與思想,要泯滅掉多少人性裡的根本,要泯滅掉多少該享而永不能享的權益,才能成爲一個真正的好女人啊!她做不到,並且坦然承認、接受與面對了這一點。
儘管她過得也並不快樂,但也終於知道了,生活的過程與終點,並不必然是快樂與幸福。所有的東西都需要自己奮而起身去戰鬥與抗爭,所有的和平與安寧都靠戰鬥與抗爭才能夠取得。但她同時又感覺到一種悲傷,因爲她已經能清晰分辨出行裡的姐妹們,哪一個是在戰鬥、在抗爭,哪一個已經放棄了掙扎,哪一個在抗爭的道路上遍體鱗傷,甚至在自己懷疑自己……
連她那個擁有着五愛街最高學歷的老闆娘也是一樣的,儘管她擁有那麼多人羨慕的家庭與生活,然而居然也會迷惑,也有不滿足。在外人看來,那些迷惑是多此一舉,是無病呻吟,那些不滿足更是貪得無厭。但大肖卻覺得自己隱約可以共鳴老闆娘,知道她不是,但是什麼,她又形容不上來。
大肖和林星浩的婚姻毫無懸念地走向了貌合神離。不,他們之間連貌也不合。兩個人見了面就會爭吵,林星浩終於被她逼着去找了一個替班開出租的工作。本來他可以開白班,但因爲害怕碰到熟人而執意去開了夜班。這樣他們夫妻見面的時間就可以少了,他出車的時候大肖在家裡,而大肖在家時他正在出車。兩人完美地躲避掉了一切可以見面、溝通以及交流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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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對大肖意見不小,總試圖恢復到從前的家庭秩序,插手他們小家庭的生活。以前大肖多少還有些投鼠忌器,徹底鬧翻以後,她不再顧忌了,只要覺得有不滿意、不妥當、不合適的地方,直接把火力值拉滿,向着婆婆開炮。
每次吵起來,公公也會加入戰團。她就敢“啪”一聲打開門,跟公公、婆婆對罵。婆婆手撫着胸口給兒子打電話,林星浩回來後就會對大肖動手,大肖隨手撈到什麼就朝丈夫身上招呼。有一次摸到的是個陶瓷杯子,直接就把林星浩腦袋開了瓢,事後大肖又陪着他去醫院縫合,縫合完了每天給他上藥,7天以後再親自動手給他拆線。還有一次她舉起了梳妝檯上的鏡子兜頭就朝林星浩砸了下去,林星浩用胳膊一擋,那條胳膊差點兒報廢。
大肖似乎勝利了,然而內心的痛苦使她更爲清醒,她知道自己實際上是敗了。她內心也更爲清楚,這是在奮鬥。人奮鬥的形式多種多樣,但無一不在爲自己所期待的最終幸福而鬥爭。從這一點來看,她似乎也沒有過錯,畢竟,“道路永遠都是曲折的”。但她偶爾還是會深切懷疑:在經過如此血腥、暴力、冷酷的鬥爭以後,她和林星浩的內心裡還會存有多少溫暖與溫情?
“最終的勝利”變得不那麼令人期待了,倒是相當多的時候,她竟不知道自己是爲了什麼而同林家老小發生戰爭了。彷彿,她、他、他們陷入了一個怪圈,成了單純爲了打敗對方、使對方向自己臣服而戰鬥。但她當初結婚的目的,並不是使自己向誰臣服,也沒想過使任何人向自己臣服啊!
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婚姻與生活——這種苦悶熬煎折磨着大肖,卻無人訴說。回老家時,母親勸她不要太任性,個性不要太強,她就低眉順眼很隨便地敷衍一聲,穿上衣服去外面的土路上走走。路過的土狗朝她熟稔又巴結地搖晃着尾巴,她站在它們面前,突然間很想哭。但是不能哭,對着一條狗去哭,這該是一個讓鄉親們多麼驚訝與不可接受的舉動啊。爲了不嚇着別人,她只好拼命地壓制着自己的悲傷,使自己看起來和那些正常的人一個樣。
走到村子的盡頭,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夏天綠着茂盛的莊稼,冬天光禿禿一片。遠山在雲霧裡露出隱約的輪廓,天與地在某個盡頭不期而遇了,呈現出一派寧靜與祥和。大肖只能在這樣的環境裡才能讓自己得到短暫的安寧與放鬆。每次回瀋陽,大巴剛剛駛進城區,她就渾身緊繃,宛如一張拉滿的弓,要把自己的怒火像一枚炮彈一樣射出去,才能跟他們勉強打個平手。
她可以清楚看見婆家人眼裡的疲憊與失望,有時也不落忍。但是婆家人卻始終看不見她眼裡的疲憊與失望,她剛嫁進來時的熱情在這樣的日常中幾乎被消耗殆盡了。很多時候她都不想回家,下了行到了樓下,擡起頭來,目光沿山牆一點一點往上爬,直爬到她家所在的那一層樓,再腳步異常沉重地朝上邁。
10
大肖常去看望二肖,一起吃飯,一起去逛一逛。但不怎麼聊天,不知道談些什麼。從前她們姐倆的夢想,有一半大肖是實現了的。但實現以後,她卻發現那並不是自己想要的,便沒什麼可說的。生活就像白天與夜晚一樣,黯淡與平凡,她失去了熱情,卻仍舊要活着,如同許許多多人一樣。
二肖能看出來姐姐心中的失落,卻始終不明白她到底失落了些什麼。瀋陽從大肖第一次回鄉起,就像圖騰一樣佔據了她的整個心靈。她正像多年以前的大肖一樣,致力於留在這個大城市。她想像一棵樹一樣在這個並沒有使自己感受到多少溫暖的城市裡紮下根來,伸出無數的根鬚,緊緊抓牢腳下的土地。她要屬於這裡,哪怕是以一種獻祭的模式。
如今,二肖的目標也快要達成了。她交了一個男朋友,叫樑大偉,是個美髮的大工。她從沒跟大肖說起過。爲了避免夜長夢多,她跟對方已經同居,懷了孕。她想自己應該是要結婚了,但樑大偉卻不知怎樣回去跟父母開口——事實上,他一直跟母親在一起生活,他父親早就拋妻棄子,他跟母親蝸居在車輛廠職工宿舍裡,小套,一大一小兩個房間。他母親其實也早就知道了二肖的存在,但就是不吐口同意兒子的婚事——這在男孩的母親中是多麼濫俗的劇情:
“她能跟你同居就能跟別人同居,這麼隨便的女孩兒咱家可不能要。”
“你就能確定孩子是你的?”
其實,誰要嫁給她的兒子,她都不會歡喜。在跟兒子相依爲命的日常裡,她早已模糊了自己和兒子的角色,在情感上也不能擺脫對兒子的依賴。兒子是她全部的精神寄託與活着的動力,多年以前,丈夫早就把她的心傷透了,膽嚇破了,是兒子治癒了她受到過婚姻創傷的心,兒子就是她的藥,現在有個姑娘要把藥拿走?那可真是要跟她拼命了。
樑大偉沒有找到反駁母親的理由,他以爲結婚一定要得到家長的支持纔好,要不然結了婚以後住在哪裡?難道還在外面租房子嗎?這個面色白皙、長着一雙迷茫大眼睛、擁有一雙纖細柔弱手指的男人,在母親那裡吃了一餐飽飯後,又回去見了二肖,支吾着,沒說母親同意,也沒說母親不同意。
樑大偉繞了半天的圈子,把二肖徹底繞糊塗也繞急了,問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樑大偉這才脫口而出,說兩個人的婚事應該由雙方的家長去商定纔好。
他低下眼瞼,沉默着抽菸,嗆着了懷孕的二肖。二肖有些心煩意亂,叫他不要再抽了,他乖巧聽話地掐了煙,兩個人就沉默地坐着。
二肖看了看樑大偉,知道指不上他,但心底裡卻也怨不起來。她聽說過樑大偉的成長經歷:從小就被父母放在長託,後來父親離家一去不返,他跟母親在一起生活,日子不能說不艱苦。他母親身體不好,也不太能顧得上他。他身體瘦弱,從小被人欺侮也不敢做聲,從沒有人替他出過頭。
二肖心軟了,壓制下急躁與火氣,開始替自己的男人開脫了。而樑大偉則會在她一次又一次替他開脫中越陷越深——那時他們是都不知道這一點的。他們推動着自己的命運之輪朝前走,有時推進坑裡,費勁將自己撈起再繼續朝前走;有時推進一片沼澤,再艱難從中掙脫;有時,走到一片坦途,就會天真地以爲生活的磨難都自此有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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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又拖了一個來月,二肖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找到大肖,如實交代,大肖先是愕然,繼而鎮定,冷靜下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得幫妹妹擺平這樁婚事,不能讓對方白佔了便宜。
“他傢什麼意思?”她看着二肖,又不等二肖答,自顧自說,“不管什麼意思,總要給咱一個交代。如果想不負責任,那肯定不好使。”
“其實那時第一時間應該考慮的是樑大偉那個人以及他的家庭究竟行不行,但當時頭腦裡像被誰植入了一種固定的思維模式。一遇上那種事,第一個想法就是女人吃了虧、被佔了便宜,而不使自己吃虧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對方趕快給自己一個名分——現在想想,名分、幸福,究竟什麼才最重要、什麼才代表婚姻真正的意義呢?但是那時候不懂。”後來她覆盤說。
11
大肖沒提禮物,單槍匹馬就殺上了門。樑家老太瘦小,只有1米5的個頭,臉又黃又皺,如同一枚風乾的橘子,嗓門很小,嘴又拙,說不出什麼犀利的話來。談話全程幾乎都由大肖主導,談完,二肖和樑大偉的婚事也就這樣被敲定了。
二肖結了婚,肚子一天天大了,不能繼續上行了。大肖去看二肖,知道她沒錢用,就像自己剛結婚時候妹妹也怕她沒錢用一樣,常朝二肖手裡塞幾張鈔票。
二肖看看大肖,再看看手裡的錢,低下頭。大肖注意到了妹妹的手——與她的手長得不太一樣,妹妹的手圓潤修長,十指伸開,手背上有肉肉的指渦。她的手雖修長,但太有棱角,骨節又粗,掌心沒肉,不是一雙有福氣的手。
她握握妹妹的手告辭,二肖送她到公交車站。坐228路,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大肖讓她回,二肖不肯,送到車站了也不肯走。
等大肖上車,二肖叫了一聲“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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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回過頭來看着二肖,二肖朝大肖揮着手。
“啥時候再來?”她腆着肚子朝車前走了兩步。
“不要過來,車碰了你。”大肖出言阻止她,又說,“下禮拜,下禮拜來。”
“我等你喔。”
“好啦好啦,下禮拜下了行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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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姐。知道了。”
二肖揮着手,公交車抖動一下醜陋而肥胖的身軀,吭哧吭哧地啓動了。大肖扒着車窗戶看着二肖,二肖朝她繼續揮着手,直到望不到車尾了,才慢慢地往回走。
二肖沒敢對大肖說,婆婆給過她臉色。樑大偉倒不給她臉色,但非要拿婚禮收來的禮金去做生意。她本來不想給,生孩子要用錢的嘛!但是樑大偉一直跟她冷戰,她先受不住了,舉手投降,把錢都給了他,但沒兩個月,樑大偉就把禮金賠光光了。
結婚以後生活原來是這個樣子的,二肖禁不住也有一些失望。但樑大偉態度好,她也就認了。她多麼不忍心對這個男人有過多的苛責呀——他撲閃着無辜的大眼睛,憂鬱地看着自己大着肚子的妻子,目光中全部都是悔恨和慚愧。責備他的話都到嘴邊了,卻生生被二肖吞嚥了回去。
“財去人安樂。”她掀開被子,“呼”一聲蓋到兩個人的身上來。
樑大偉讚美着二肖的寬容與大度,感嘆着,說除了他媽之外,再沒有一個人對他那樣好過。
而二肖也從沒覺得自己對一個人如此重要過,她迷失在樑大偉的讚美裡。二肖以爲自己的寬容和理解能換來一些什麼,至少不會是下一次的不合理的要求。但二肖發現,很快,樑大偉就又有了其他的訴求——一部蘋果手機。她不能理解,以他們的收入,蘋果手機是真正的奢侈品。但當樑大偉用虛弱的、乞求的、渴望的眼神望着她時,二肖又一次心軟了。
然後又是價值數千元的球鞋……
二肖總在說勸自己:他的要求並沒有多過分。也很容易就說服了自己。
他們住在二樓,窗戶離街道很近,半夜有人走近,也有人咳嗽,不遠處還有一部掛在樓房外牆的磁卡電話,人們總是不分晝夜地在那裡打電話。二肖在半夜睡不着,總在心裡籌算着手裡還剩下幾個錢,知道用於生孩子的鈔票是有些不夠用了,要儘可量儉省。樑大偉十分安穩地睡在她身側,她看不見他的臉,他將整個的臉全部都埋進被子裡。二肖心裡又對他產生了憐憫之心,他是多麼可憐又是多麼的無助呀,可她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可憐而無助的人。
大肖託了自己的老闆娘,找了醫院裡的關係,恰好可以幫到二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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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頭的,靠不靠得住?”老闆娘問。
“還行吧,人老實,不跟我妹吵架,老太太也老實,最起碼不能受氣。”
老闆娘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又對大肖說:“老實人有時更難弄呀。”
大肖正在理貨,撅着屁股,汗淌下來,一滴一滴掉在貨品的外包裝袋上。汗溼的頭髮很凌亂地貼在額頭上,身上穿的衣服也早溼透了,貼得她難受。她站起來,喘了口氣,將衣服前後分別揪起,讓皮膚也透透風。
“總好過我那個。”大肖苦笑了一下,“我家就像戰場一樣。我妹家一天一天沒動靜,從來不吵架。”
老闆娘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最終放棄,只抿抿嘴笑了一笑。
二肖生產時,大肖發現妹夫樑大偉像個局外人一樣站在走廊最遠處,跟醫生接洽、塞紅包,甚至簽字、跑前跑後的忙碌,全部是自己在做。樑大偉頂着一頭酷炫的頭髮,手裡拿着一根細白的香菸,臉上是朦朧得如同做夢一般的神情,看起來真是既純良又無辜。
大肖嘆氣時,小外甥已經呱呱墜地了。她聽見護士喊“肖XX家屬!”,沒多想,就衝了過去,那些剛剛還隱約浮泛在半空的、模糊的、懷疑的念頭,霧一樣消散了。樑大偉也跟着湊過來,大肖將嬰兒遞到他手上:“先把孩子抱到病房,我等二肖出來。”
樑大偉接過孩子朝病房走去。二肖還沒有出來,產房門口等待着一張張陌生而焦躁的臉,不安的腳步聲淹沒在醫院裡巨大而嘈雜的噪音裡。大肖望着妹夫進了電梯,那個背影纖細搖擺得如同一個不知世事的少年。她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腦海裡浮現出大半年前單槍匹馬去找這個男人母親談判的情景,婚事談攏,她出他家門時,是有一些成就感的,很興奮,但現在想來,這種興奮又難免有些莫名其妙。
二肖被推出來了,大肖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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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以後,二肖的生活並沒有改善。出了月子,二肖不得不再一次上行,除了擁有了一個丈夫和一個兒子以外,一切似乎都並未發生丁點的改變。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她的身份,由一個女孩成爲一個女人,成了一個母親,成了某個人的妻子。
大肖和林星浩也到了走不下去的地步,二肖不參與意見,她知道姐姐一向比自己有主意,她的意見是不會被姐姐採納的。
大肖有一些錢,去學習鍼灸減肥,鬼知道真能減多少。但女人們總是要減肥,她們總是嫌棄自己身上多餘的脂肪。大肖聯繫了一家醫院的出租科室,在那裡營業。有醫院的招牌罩着,又因爲是新興行業,生意最好的時候一個月就入賬十幾二十萬。她買了房,也有多餘的能力去照顧二肖,回老家時更像是衣錦還鄉了。
大肖成爲一個小小的女老闆,完全是帶有一些戲劇性質的,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命運的高峰期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咻”一下過去了,正如它來時那般的令人出其不意。
父母操心着她的婚事。林星浩也沒有再婚,得知她發達了,很希望能跟她再續前緣。但大肖心灰意懶,對前夫、對婚姻都失望透頂。有流言說她離婚是因爲不能生育,她也不去解釋。這世上人太多了,一個挨一個地解釋下去,恐怕要耗費她的半生。她已經浪費了半生了,再不想將剩餘的時間浪費在無謂的人與事上了。
她現在只剩下親情了,父母、妹妹、外甥是跟她有血緣關係的,外甥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外甥。她給他們花錢,不去想自己的未來,未來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她不去擔心。她淨身一人,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最差也不過就是哪兒死哪兒埋,沒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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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保持着去二肖家裡的習慣,去時總要買很多東西,也給外甥留一些錢,如果妹妹有事需要她託關係,她就花人情去託關係。二肖買房時管她借了一些錢,她說不需要還了。她不是對錢沒概念,而是需要這世界給她一點溫暖。她從旁的地方已經找不到安全可靠的溫暖了,血脈親情總歸是可以靠得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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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一天小外甥問她:“我們家的事兒爲什麼你總管?”
孩子剛上幼兒園,她相信這句話不是他自己觀察得來的疑問,一定是有大人在他面前提起過——這個大人是誰?
此後,大肖不大到二肖那裡去了,哪怕二肖奮力邀請,她還是能不去則不去。一年去個一兩回,也就那樣了。她每天工作,回家,煮一個人的飯食,不愛做了就去外面吃一口。買了車,開到順通那邊,卻發現從前和二肖常去吃飯的那家小飯店早黃了。但她永遠記得肉粒豆腐湯和香酥鳳尾蘑的滋味,此後她到過無數大的小的飯店,點過無數次這兩道菜,卻再也吃不出當初的那個味兒了。
她覺得真是遺憾啊,但是人生總是會有遺憾的。她一個人孤獨而失望地咀嚼着遺憾,想到二肖終於是獲得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又心生安慰。自己也許真的打擾到了妹妹的幸福?能做到不打擾的。
瀋陽的夜色,大肖已經看慣了,燈火從街路的一頭延伸開去,一直到很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亮着,有些羞澀,像一個情人的吻一般,既令人期待又令人舒展。她在夜色裡攤開兩臂,風從臂膀的空隙穿梭過去,如同一隻春天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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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肖先是在四十歲那年診斷出了心臟病,隔了幾年,除了心臟不行,肝也不行了。肝不行,膽也不行,膽不行,胃也跟着罷工。吃了又疼,還會吐,不吃人又受不住。掛了腸胃科,又掛肝膽科,但因爲新冠疫情還沒有徹底解除警報,她這種情況醫院竟然不收住院。
大肖來看二肖,見她臉兒黃黃的,斜坐在沙發上,眼珠半晌纔會動一下,人也瘦了一整個圈。她坐到妹妹身邊,有些驚訝於她疾病的來勢洶洶:“怎麼會到這種程度?”
二肖虛弱地晃一下頭,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原因。
“住院吶?”
“醫院不收。”站一邊的樑大偉說。
“想辦法啊!”大肖有些生氣,都這個樣子了,不收也要上天入地地想辦法啊,難道等着奇蹟降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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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肖見姐姐急了,拍拍她的手,笑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來:“我沒事呀,不收住院,就是沒那麼嚴重。”
大肖不吱聲了,覺得自己剛纔語氣有些不善,二肖的婆婆還在場,她那樣說話,難免讓人家覺得她這是在興師問罪了。
大肖想着,聯繫誰呢?她承包過醫院科室,還是認識幾個大夫的,但那些醫院不太正規,她還是不大放心。最後還是把電話打給她在五愛街最後打工那個老闆娘。
電話一通,才知道老闆娘的妹妹竟然也生了病,也是不夠住院的標準,但她已經安排好了。老闆娘肯幫忙,於是大肖在二肖家裡等電話。
傍晚,見婆婆回了自己家,二肖從沙發上起來了,很自然地扶着肚子去做飯,她肚子疼得像很厲害,把腰彎得像只蝦米一樣。大肖看了看樑大偉,人坐在沙發另一端刷着短視頻,沒有幫把手的意思。大肖看不下去,去廚房接過二肖的鍋鏟,說這頓飯由她來做。二肖不肯,姐倆來爭起鍋鏟來。
大肖到底強硬,奪走了鍋鏟,做了一個蝦,一個雞翅,一個黃瓜炒雞蛋。蝦和雞翅被樑大偉和外甥樑鬆吃光了,黃瓜炒雞蛋一口都沒有動。
二肖胃痛,不能進食,繼續斜躺在沙發上,望着窗子外面。窗外已經是一片的漆黑了,夜色溫柔包裹的城市裡,一格格的窗子亮出柔和的燈光。二肖正看得出神,大肖坐了過去,想勸,卻不知道要勸些什麼。
樑大偉吃完了飯就抹嘴離開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間。大肖起身想去收拾碗筷,二肖喊丈夫:“別讓姐刷碗啊,你刷。”
樑大偉低着頭悶出一聲“啊”來,噔噔噔走過來,纖細的手指剛要去碰那杯盤碗盞,突然間又縮了回去,轉身去翻箱倒櫃找些什麼。大肖看他做家務這架勢,有些來氣,心裡想,“等他找得到,我做都做完了”,但也沒有起身。
二肖替樑大偉解釋:“他手不行,沾不了涼。沾涼水大手指哆嗦,不能給別人剪頭了。”
大肖想說,“不是有熱水嗎?熱水器也開着呢”。但她笑笑,憋住了。
樑大偉找了許久,終於把塑膠手套找到了,他舒了一口氣,像經歷了千難萬險一樣。他仍舊梳着十分流行的髮式,挑染了一種大肖形容不出的顏色,不像四十幾歲的人。大肖知道他一直會用保養品護膚,身上總是散發一股男士香水的味道,這麼多年了,蒼白的臉,大而驚恐惶惑的眼睛,始終未諳世事似的。
大肖暗自裡感嘆,有人說男人不禁(見)老,從前她也這樣以爲,後來她做鍼灸減肥,接觸的男男女女多起來,倒總結出一點心得體會:不是男人不禁老,而是他們很少爲生活瑣事操心,樁樁件件細碎的、磨着人性子的小活計才最能糟踐人呢,會一點一點把人的精神與活力都給蠶食掉。她回望自己結婚那幾年過的日子,焦頭爛額,那才幾年吶?
她慶幸自己跳脫了出來,但還是沒有完全對婚姻死心。自己婚姻的不幸福是因爲自己遇人不淑。如果人對了,像二肖,可能那些問題都不會有。最起碼,在二肖的家庭裡,樑老太也好,樑大偉也好,不會跟二肖吵架。二肖說什麼,樑大偉不管愛幹不愛幹,還是會聽,還是會動一動,樑老太也是。聽二肖說,她還會給二肖洗衣服,有這樣的婆婆,也算是妹妹的造化了吧,不像她,當年,公公、婆婆、丈夫,天天三英戰呂布。
這麼一想,大肖對樑大偉也就寬容起來。她站起來,向着妹夫,說:“你放那吧,手不好,我來刷吧。”剛說完,老闆娘來了電話,她趕忙接了,定好了次日見面的時間。
二肖留她住一宿,說明天早上一起去醫院。已經很晚,但大肖堅持走了,雖已不再介懷小外甥說過的那句話,但在妹妹家裡,她卻總是沒來由地感覺到一種拘束。不是身爲外人的那種拘束,而是這裡的氛圍使她覺得沉悶——是那種大家都心知肚明卻又都刻意去忽略的、心照不宣的、彷彿什麼被閹割掉了的一種沉悶,帶着某種抑鬱的氣質。她受不住這樣的空氣,憋悶得喘氣都費勁。
回程時大肖據此在想,也許從前跟林星浩的婚姻不和諧,是自己佔了大半部分原因?爲什麼像二肖家那種不吵不鬧的家庭環境,她反而受不了呢?躺在牀上,她還在思考這個問題,等到睡實,又被手機鬧鐘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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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簡單洗漱又奔二肖家趕,到了,二肖已經把飯做好了,樑鬆被他奶奶接走送去上學了,樑大偉還在衛生間裡洗漱。二肖問大肖吃飯了沒,大肖說沒有。二肖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吃早飯,所以我做了,吃點兒再走,趕趟兒。
大肖坐下吃了兩口,沒休息好,一點胃口也沒有,不過妹妹帶病做了早飯,她一定要吃一些。
等她吃完飯,時間已經很緊張了,但樑大偉還沒從衛生間裡出來。大肖知道妹夫每次出門都要梳洗打扮,但沒想到這種時候他還能這麼慢慢悠悠的。她心裡想,哪怕一輩子也不打架,這種性子的男人她也是萬萬受不了。她看了一眼二肖,二肖已經習以爲常了,朝姐姐苦笑一下:“拉屎都是拉線兒屎,沒個把鐘頭出不來。”
樑大偉終於出來了,真是光鮮亮麗,若不知他是陪老婆去醫院,還以爲是要去參加婚慶典禮。大肖看出來了,這個男人並不在乎自己的妹妹,他心裡只有自己,他愛自己像鳥兒愛自己的羽毛。但他愛自己的方式跟林星浩不同,林星浩更外顯一些,更直接,樑大偉更隱晦一些。但兩者在本質上並無不同。
大肖擡起頭來看了看二肖,她的側影有一些模糊的狼狽,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有一絲躲閃和直截了當的逃避。她只顧走路了,旁的什麼也不願意去想,思考可能令她痛苦。
她們來到各自的車旁邊,大肖看看二肖那車,車是由孃家貼錢來買的,當時二肖說的是,“樑大偉一直喜歡車,接送孩子也更方便”。但據大肖所知,自買車以來,樑大偉並未拿那個車接送過樑鬆,孩子一直都是由他奶奶接送。
跟二肖當年生產時一樣,大肖幫着辦妥了所有的手續,樑大偉更像是一個擺設,哪怕見到了大肖的前老闆娘,他也只問候了一聲“好”,連基本的寒暄和熱情的感激都沒有。大肖對妹夫有不滿,但面兒上仍舊不免像二肖一樣替他開脫:“我妹夫,人靦腆,但是踏實,他從事那個行業,一點花邊新聞都沒有過,什麼都聽我妹妹的。”
她覺得這話說起來心裡沒什麼底氣,有點畫蛇添足。老闆娘看看樑大偉,對大肖笑笑:“跟我還說門面話?再說,我們也不是沒見過。”
大肖一愣,纔想起當初二肖生孩子就是找的老闆娘的關係。她低下頭,臉紅了。
老闆娘拍拍她的肩膀,走了。大肖緊走兩步跟了過去,回頭給二肖比劃了一下。多年的默契居然還在,二肖馬上曉得姐姐的意圖,她喊住大肖,從包裡朝外掏錢,支使樑大偉:“姐,讓大偉走這個人情。”
樑大偉站着沒動,老闆娘回身把大肖推了回來,大肖滿臉堆着笑感謝。
幾個鐘點後,住院的手續辦齊了。三個人靜靜地待在病房,隔一會兒,這個兩人間又住進來一個病人。
大肖聽見二肖跟對方攀談起來,說起自己的老公,還有孩子,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尤其聽到對方稱讚樑大偉看着比她年輕的時候,她的五官笑得湊在一起,眼睛眯得令人看不見了,彷彿得到了這世間最大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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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得十分誇張,大肖聽起來有些煩,她不喜歡眼前的二肖了,她覺得妹妹陌生了。她一直以爲命運對這個最小的妹妹是有一點眷顧的,無論在孃家還是在婆家,她走的路都沒有自己的來得艱難。結婚以後,她過着小康而平靜的——不,現在看來,沒有任何一種平靜是平白無故的,要麼是抗爭而來,要麼是隱忍而來。
開始大肖一直以爲,如果非要提到“隱忍”二字,那也一定是指樑大偉,和他那個說話聲音高一點都恐怕會駭到人的母親。但她目之所及與她從前的想象完全相悖,她想到一個細節:早晨樑大偉捯飭完,還坐在餐桌前吃了幾口飯。昨天晚上剩的那盤黃瓜炒雞蛋,大肖吃了一些,心裡想樑大偉再打掃點兒這盤剩菜也就吃完了。但樑大偉對這盤一口未動,筷子一直在自己喜歡的菜上揮舞,專一得心無旁騖。
這個細節,有些不值一提,大肖一直壓抑自己不要去想。但越不去想,心裡反而越放大這情景,越覺得那個細節清晰得纖毫畢現了。她起身拎上衣服,說要到外面去走走,她聽見二肖在後面說了句類似“注意防護”的提醒,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走出病房,大肖才覺得胸口的鬱悶舒緩了一些,她警惕着,怕自己是因爲單身太久有些不合羣了,纔會有那樣的想法,但那想法卻一直不停橫向發散着延展,那種自由發揮的想象,折磨得她夠嗆。
“他只喜歡吃他喜歡的,從來不顧及二肖勞作的辛苦或者剩下的菜由誰來吃掉。他一定說不喜歡吃就倒掉罷了,但他們的家庭條件那樣一般,二肖怎麼會捨得將只剩了一頓的剩菜倒掉?他們家所有的剩菜全部進了二肖的肚皮了。”
這個想法使她心疼起妹妹來。二肖過的原來是這樣的日子,她爲妹妹憤憤不平。
她得出結論:
“樑大偉在馴化她——他喜歡吃什麼二肖就得做什麼,不然後果只能由二肖來承擔。如果想不剩菜,就做他喜歡的,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他就一口不吃,所以二肖是被他訓練成熟的、他的廚娘。”
“他無聲無息地甚至是沒有意識地、靠着一種彷彿生下來就根植進他身體裡的某種本性訓練着他的妻子,而且把她訓練得成功極了。”
這想法困住了大肖,她坐上電梯,下樓去找老闆娘。到了老闆娘妹妹的病房,卻發現老闆娘人不在。她妹妹說,她在醫生辦公室,正在考侄子英語單詞。大肖不知道醫生的辦公室在哪裡,但走到護士站斜對面,還是聽到了老闆娘的聲音。她想停下腳步進去跟她聊聊,正猶豫着,老闆娘卻擡頭看見了她,走了出來。
“你繼續考孩子,我沒事兒。”大肖有些慚愧,有些後悔來找老闆娘了——一定是自己多慮了,何必拿這些蠅營狗苟去煩惱別人?平白叫別人笑話。
老闆娘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跟侄子交代幾句,跟她一起出來了。她們坐在走廊裡的按摩椅上,都深深地把自己的身體陷了進去。大肖沒有說出自己的煩惱,說不出口,覺得那些話和那些事都擺不上臺面,也許只是她某種自私狹隘的心理在作祟。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大家又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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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回到二肖的病房時,樑大偉在看手機。現代人已經一刻鐘也離不開手機了,明明陪他甘苦與共的妻子就在他面前,他卻視而不見,他只看得見手機。
大肖再一次慶幸自己沒有莽撞地重新進入婚姻。這些年,倒不是沒有機會,只是林星浩給她的衝擊太大,她走不出陰影。大肖是寧缺毋濫的人,二肖不是,二肖是難得糊塗的人——或許也不是,大肖如今看妹妹,倒認爲她是那個真正糊塗的人。也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處境,身體搞成那樣,跟她的婚姻應該不無關係。樑大偉沉默地擺佈着她,她則一味遷就與犧牲。她儘管欺騙自己很幸福,但是身體不答應了,她的身體承受了太多她不應該承受的勞碌與壓抑。
樑老太過來了,她保持着一貫的貓一樣的行爲習慣,出現和消失總是無聲無息,顯得十分突兀。大肖站起來,將陪護凳讓給樑老太,跟她客氣着,叫她不用來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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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大偉沒挪屁股,二肖跟婆婆商量着兒子幾點放學,誰去接,誰給孩子做飯的事。對於二肖住院以後的分工和計劃,樑老太大包大攬,樑大偉的眼睛則像磁鐵一樣吸附在手機屏幕上,似乎沒有聽見妻子和母親的討論,似乎這些討論與他無關。
大肖側過頭來,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提議道:“讓老人來回跑什麼呢?大偉安排吧!都這麼大歲數了,就應該在家裡享清福了。你們兩口子的事兒,你們自己解決!”
二肖沒做聲,樑大偉也沒做聲,樑老太也沒做聲,病房裡一下子沉靜下來。
“不用。”樑老太說,“乾點活兒沒啥,我兒子啥也不會。”
大肖笑笑:“都一樣,誰生下來什麼都會?當初二肖也啥都不會,這不結婚也啥都會了嘛。不會就學,年輕人,學什麼都快。你兒子挺有那個勁兒,能往裡鑽,幹啥都錯不了。”
樑老太臉色沉下來,現出不高興的神色來,樑大偉的手指也不在手機上下滑動了。大肖冷冷地想:這就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實人?其實他們娘倆什麼都懂,裝不懂而已!
“哎呀,我這個兒子呀我知道,什麼也不會幹,要不我總上去給幹去呢,就是要替他幹。”
“那您老可真太想不開了,不學不幹永遠不會,您老還能替他幹幾年?”
“那不還有二肖呢嗎?”
“她都病成這樣了。”
樑大偉站起來了,說:“媽,我送你走,這也沒事兒。”
樑老太不動:“我不走,咱是自家人,我走啥?你也真是,幹啥啥不行,自己媳婦兒有病,住個院還得找別人!”
大肖知道這算是開了戰了,心頭火起:“大姨啊,您老客氣呢,我也不是別人,是她親姐姐。您老要是真拿我們當外人,當初買房買車就不應該找我們,應該憑本事自己給兒子立所房子,那多硬氣呀。”
二肖站起來:“姐你少說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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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大偉站在他媽面前:“我也讓二肖會活着點兒。”
大肖嘴不讓人,轉頭面向妹夫:“是呀,這話誰不會說?倒是真刀真槍地給她搭把手,那樣你不叫她‘會活着’,她也能活得挺好。你光玩嘴,有什麼用?”
樑大偉臉色白了,氣得一時講不出話。大肖的臉則被氣紅了——這就是當初她認爲老實厚道的人家,這就是二肖沒有家庭戰爭的婚姻。家裡所有的安寧,都是妹妹隱忍、讓步、過度付出換來的。如果她像自己一樣,稍有反抗,提自己的要求,也會如同自己曾經的遭遇一樣,受到婆家人羣起而攻之。
二肖將大肖拖出了病房:“姐,你還讓我活不?”
大肖看着二肖,不言語。
“姐,那是我的日子,過啥樣我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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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肖不是不知道妹妹的“認”。
“姐,他掙錢都給我,不打我不罵我,我說啥是啥,這日子就行了唄。”
大肖很快找到二肖話裡的漏洞:“不打不罵是因爲你從來沒提過自己的要求,那個家裡,有人考慮過你的感受、你的利益嗎?你想沒想過這一身病哪兒來的?真累死了,你就比他媽更像他媽了,他媽娶兒媳婦都沒給他置備房子、置備車,你跟他幾年全部都給他置備齊了,你現在就差一蹬腿了——你究竟想沒想過自己的身份?你是他媳婦,你不是他媽!”
走廊另一頭走過來了老闆娘:“我合計上來看看,你們姐倆這怎麼還吵吵起來了?”說着,老闆娘就往外推大肖:“她還住院呢,有啥事兒出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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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把大肖帶到一間醫生辦公室。辦公室裡沒人,燈亮着,桌子上擺着一張打印好的紙,上面寫着“醫生護士值班的時候蚊蟲太多了,醫院應該爲醫護人員想點辦法”之類的話。顯然是廢舊的文件了,因爲當時正值冬天。
大肖覺得老闆娘也不會理解她,這麼多年,太多人說她因爲離婚而已經成了一個變態,對世界和男人都抱有偏見。但她還是決定將來龍去脈簡單說一說,否則心裡憋得難過。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大多數人都這樣。可是你也許會說,‘大多數人都這樣’就是對的嗎?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一個國王,又聰明又清醒,但是他的臣民都是傻瓜。國王以爲可以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改變他們,但根本不行。他因此而活得很痛苦,最後他祈求上帝,也將他變成一個傻瓜。”
大肖偏過頭,她想哭了,但是她不想讓一個外人看見她哭。窗外灰濛濛,陡然而過的飛鳥掠過長空,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中。
“我上學時學過一個詞,‘三人成政’。我理解的是,只要一個團體有三個人,無論這個組織是家庭還是什麼,就會形成一個政治格局,就會存在壓迫與被壓迫、剝削與被剝削、統治與被統治。人與人之間,很難有單純的關係的。有人知道這一點,有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老闆娘很平靜地看向大肖,“你說是知道的人幸福,還是不知道的人更幸福呢?”
“其實說不好的。所以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嘛!你,就是不肯裝裝糊塗。這樣就難免費力不討好。”老闆娘又說,
大肖被看穿了心事,再也忍不住內心感情的洶涌。但她終不肯出聲哭,默然地流着眼淚。這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因爲自己這性格,比別人多吃了多少苦頭。
“算了。”老闆娘很豁達地拍拍她後背,“女人這一生,成爲一個人的妻子,成爲一個人的母親,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最難的——就是成爲她自己。”
“她們失去自己,可別人告訴她們,要一直這樣下去,這樣叫做偉大,最次也叫‘識大體’。你看社會上,男人搞出亂子來老婆還挺他,這叫‘識大體’。他們訓練女人‘識大體’,卻從來不對自己提任何要求——你們不搞七搞八,女人也用不着識什麼狗屁大體。但他們胡搞瞎搞,還要讓人家原諒、寬容,要求別人做個聖人,自己呢,就做一個俗人。之後又隻字不提自己的錯,只是稱讚女人‘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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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背對着大肖:“女人哩,你也不要覺得她們有多無辜。有樑大偉他媽、有二肖,就永遠會有樑大偉。跟我們從前賣貨一樣,有一貨就有一主。”
“至於二肖,你要她怎樣呢?如果要她改變,就意味着要跟老公跟婆婆有衝突。可是人的天性都是不想發生衝突的,戰火一旦燃起,走向就太具有不確定性了。達成共識當然是最理想結局,不然呢?二肖革命徹底失敗,從此連表面的安穩都沒有了。這個結果你能承受,她未必能承受,她多害怕這個結果呢!爲了不面對這個結果,她只能自己去欺騙自己,只能將憤怒指向你這個提出問題的人來——畢竟,不能解決問題,就要解決掉提出問題的人嘛。”
老闆娘擡起頭來看着大肖,大肖正拿手機看些什麼,臉上閃過猙獰而痛苦的神色,目光竟有一些獸性的殘忍。看得出來,她是在竭力使自己鎮靜,但很徒勞,她在那裡自己跟自己鬥得難解難分,表情十分兇狠。
怎麼了?
老闆娘朝她走過去,大肖意識到有人靠近,這才擡起頭來,臉上露出悲慼的神色。她雙肩陡地一垮,渾身的憤怒像氣球被一針給刺破了一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將手機遞給了面前的老闆娘。
老闆娘看見的是二肖給大肖發的微信。二肖說:姐,以後我過我的日子,你過你的日子……
這一對曾經相依爲命的、無分彼此的親姐妹,以一種平靜的、悄無聲息的、很悲愴又很殘忍的方式,徹底決裂了。說起來,那不過是無數個平凡黃昏中的一個而已,夕陽像是爆了,殘血般染紅了整個西邊的天空。
大肖已經走了很久。直到二肖出院,她再也沒在醫院出現過。
(文中人物爲化名)
作者:三胖子
編輯:許智博
題圖:《她和她的她》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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